(作者 陈淑贤)在一个盛夏,老藤椅在院子里咯吱作响。六岁的我蹲在祖父影子下,看着祖父讲石榴掰成月牙的形状,石榴裂开时露出玛瑙般的籽粒,深红的汁液顺着祖父的指缝滴进砖缝。那一年,院子里生了一颗我的石榴树。
起初它只是探出暗红的芽苞,蜷曲的嫩叶裹着细密绒毛,祖父垒起了一圈花坛做护苗使者。我时常蹲在刚累起来的花坛边上,看着暗红色的树苗在风里晃成钟摆。那年我掉了两颗乳牙,石榴树抽出了第一根新枝。
院墙上的丝瓜藤第七次爬满墙角时,蝉声最盛,石榴花在暴雨中炸开。千万朵火焰悬在枝头,娇嫩的花萼托着胭脂般的红瓣。祖父在雨后风中找到了被我抛弃的作业本,指着本上歪歪扭扭的字笑道“这横画像石榴树新抽的枝子。”从那以后,我开始和祖父学习毛笔字。
暮夏的月光爬上东墙时,石榴树已蹿到窗户高。枝干表皮泛着青玉般的光泽,他教我执笔时,树影在宣纸上摇曳,叶片沙沙地替我们数着运笔次数。我总是紧着听外面的风声和蝉鸣,祖父便索性将桌子搬到石榴树下,借着树影和星光,教我辨认北斗七星,皱纹间积着细碎的光。昏黄的灯光掠过他稀疏的白发,我抓着他历经风霜的手,指尖跳跃地去数星星。
第一颗石榴裂嘴那日,枝干已弯成满弓。老爷爷踩着梯子给果实套纱网,粗麻绳在树皮勒出深沟。我躲在树下偷吃,籽粒砸在地上,他俯身捡起一颗:“这籽该入药,专治写字歪斜的病。”秋收那日,最大的石榴坠断了枝桠。我踮脚往他白发间插石榴花,却见新抽的枝条已够到墙头。鸟儿不断吃着裂开石榴的粒仔,琥珀似的石榴在地砖上溅出点点红痕。祖父蹲身捡石榴时,白发间缠着风干的枝丫。他忽然把籽粒按进我掌心:“尝尝,这颗带着香嘞。”石榴叶转黄的速度快得惊人。不过两场秋雨,树冠就褪成雪似的枯白。我伏在窗边写作业,看见祖父每日清晨在树下徘徊。石榴已长成枝叶繁茂的样子,祖父却开始把假牙泡在搪瓷缸里过夜。他佝偻的脊背与虬曲的枝干构成某种对称,我莫名有种哭意。
在冬日的积雪漫过墙基时,祖父用竹竿敲打枝桠,石榴树积雪簌簌震落。我跳跃在满天雪花之间,手绕着着枯干的石榴树,期待着下一个秋天。
中秋月圆夜,石榴树在青砖上投出交错的影子。石榴树下摆着祭桌,硕大的石榴闪着。
祖父忽然把我的手系上红绳,拉着我在躺椅上坐下。祖父的躺椅旁多了根拐杖,杖头新雕的花纹里,好像他深深浅浅的皱纹。我们仍常在树下数星星,听着老屋里钟表滴答滴答地响,满树新抽的枝条也好像在簌簌应和。我趴在他弯曲的脊背上,老棉布衫的褶痕里还嵌着肥皂和阳光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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